过了正月二十,街面上坊市虽说都没开, 到底行人较之此前从容许多。正月二十一地穿节又称补地节, 恰好乃是宝钗生辰。自打薛家入京这几年, 头一年因着刚出孝期恰好错过去了,第二年又还在旁人家里住着不方便, 都不曾好生办过。到了今年, 原本薛太太想着要认真与姑娘办一办, 不料又撞上甄太妃薨逝,只得又往后拖。索性这一日定了送儿媳妇回门儿。
本来正月十九该是回门儿正日子,那一日街面上刚刚放行,薛太太生怕薛蟠单带着絮萦出门遇着浪荡子臊皮再闯出祸事来, 硬是叫拖到二十一见着人多起来才好生叫丫鬟婆子团团围了伺候着小两口往城西去。
薛蝌忙着去各个铺子查看, 只薛太太领着宝钗宝琴母女三人在家, 叫厨下烧了极好的菜,权当是与女儿过生。虽是国孝,只要你在家里吃饭别那么大动静, 到底无人吃饱撑着寻事, 娘儿仨高高兴兴喝了点子玉冰烧, 中午时候贾家派了婆子来送些恭祝芳辰之贺礼,无非是姑娘们自己做的针凿或一书一画聊以慰藉;其中又有王夫人送的一套羊脂玉镯子并贾老太太命人捎来的一块甜瓜形状暖玉, 叫宝钗顺手就转赠于宝琴戴了玩儿。忽然外面二管家进来拱手道:“禀太太并二位姑娘,沈家派了个婆子送回礼至二门口,小的做主叫收了,那婆子还在下面等着。”
薛太太拐着弯儿想想, 这才想起到底是谁家,笑着便道:“让人进来吧,大冷天儿怪不容易的。”二管家行了礼退下,没一会儿二门处薛家的婆子领着个干净朴素的婆子便进了来跪下磕头。薛太太忙叫人起,那婆子倒不显得缩手缩脚,大大方方站了道:“给薛太太问好,前儿多亏了太太心善叫家下人送了炭火吃食。我们老爷子便叫备了些许庄子送上的新鲜瓜菜来,只盼着给太太姑娘们尝个鲜,家里老太太走得早,不方便走动,还请莫笑话我们失礼。另有,平日里哥儿多亏太太照拂,总偏了您家好吃的,怪不好意思哩。”薛太太正呆在家里烦闷想有个人能陪着说笑,一见这婆子颇为伶俐,手脚又干净,说话又利索,喜欢得留她坐在下首说话,指着宝钗、宝琴与那婆子道:“这是我两个女孩儿,大的虚岁十五,小的虽是养的兄弟家的孩子,然则也和亲生无甚区别。最上头还有个哥儿,今儿带了新媳妇回门儿拜岳父去了。”宝钗宝琴笑着冲婆子点点头,看得那婆子只觉眼前光线都比旁的地方亮上一些儿。婆子双手合十念了佛道:“我滴个乖乖,两位姑娘怕别是画上的仙女儿活过来了吧?小的竟白活这么些岁数!”薛太太叫她逗得前仰后合,又叫赏了荷包方才打发人下去。
过了晌午,薛蟠带了絮萦从杨家回来,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般,一前一后进了主院来见薛太太。薛太太如今是见了儿媳妇就乐,一叠声儿催促丫鬟叫服侍了絮萦坐下说话。薛蟠没好气自己捡了个地方坐下喝茶,安安生生听媳妇儿给亲妈讲起外面光景,又说了说一路见闻,听得外面已经与往日一般无二,薛太太方才抚了抚胸口道:“平安无事就好,亲家公平日里就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是个事儿,闲来无事便让蟠哥儿送你过去看看。咱们家人都随和,想怎么着尽管说,千万别憋着。”
絮萦起身应了,薛太太见正是歇晌时候便打发他们两个回院子里去歇着,自己也往内室倒了歪着小憩。宝钗和宝琴见状亦告退回房换衣裳,刚进院子,丫鬟百灵走过来禀报家里人送信儿说是养过她的婶子病了,欲回去瞅瞅,宝钗便道:“你去账上领五两银子,回去好生请个大夫瞧瞧,若是有什么用不起的药只管跑来报我,先救人命要紧。”百灵跪下磕了个头,包了平日攒的体己并针凿女红,果然去支了银子,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这一出去,也不进医馆也不找药堂,喊了轿子东南西北的转了一圈,中间换了好几趟轿夫,最后经停在城中一处三进宅子门口。这宅子也眼熟,正是锦衣卫设在京城里方便探子们传递消息的据点。百灵走到角门处轻轻敲了门,里面门子听见动静,出来只见一个姑娘低头塞过来个牌子晃了一下,忙开门引了人进去。
百灵进了宅子往东头走,进到东边院子里正是柳子安平日呆着的地界。柳佥事一见是她,忙打发人去衙门请沈玉过来,自己远远儿找了个地方坐着头也不抬的喝茶。未几,沈玉便从宫门口告假赶过来,跑了一头一身汗连声直问:“怎么了?薛家出了甚么事?”百灵便从包袱里拿了个扇面儿出来把与他,小声道:“年前得了这东西,一直寻不着机会送出来,只眼下怕有点子急,不得不冒险托词出来。”
沈玉一边展开这扇面儿看,一边示意她继续说,这百灵便道:“薛家大姑娘是个慈和人儿,再体恤下人不过,只家里亲戚多有险恶之心,眼见叫蒙在鼓里,只怕这薛家便是下一个要叫推出来的替罪羊。”说罢便将那日石呆子所进之言一一道来,听到最后沈玉脸都青了,谁知道薛大姑娘怎么这么容易摊上大事儿啊,一茬一茬的换个人非得叫吓疯了不可。他心里已是认定这东西乃是从甄家流出来,顺东西的人便不是凶手只怕也是先前义忠亲王出事儿时候身边儿看着的,若是拿住此人,甄家彻底翻不了身不说,便是锦衣卫头上压的这些个案子也就有个头绪。当下连声又问了些许细节,无可再忆这才交代道:“你赶紧回去,无论如何薛家内院儿里几个主子安危得保住了。薛家不出事儿,我这里才好从容安排,若是那家里女眷出门一定看紧,尤其是经手了东西的薛大姑娘,必要护其周全。”
百灵福了福,领命退下去,又往街上打了个花胡哨,随便找个药铺子进去问了问风寒咳喘是个什么症候该用何药,看着日头不高了这才火急火燎往薛家赶,进门儿便把要铺子里问得的话拿出来搪塞,倒也没漏甚瓤子,安安稳稳又做回她那大丫鬟的活计去了。
这边沈玉见百灵出去,坐下提笔便在纸上写写画画,方才所闻之言一一记录在案,复又仔仔细细一字一句推敲,连柳子安在旁边咳嗽好几声儿都未曾听见。柳子安见沈玉不理他,咳了一会子没甚意思也便停了,起身倒了盏茶放在沈玉案头,又看了约莫一刻钟张嘴道:“这薛家,怕是叫甄家拿住了甚么,或不是之前河工案那些账本子也是故意撇他家的吧!”他自己拖了个矮墩坐在沈玉对面,拿了那扇面儿摸了摸:“我是这么想,这扇子,只怕原是冲着荣府一等将军贾赦去的,不料人忽的做了回慈父,将手里正把玩的古董给了姑娘,这才又叫姑娘做礼送道薛家。”
百灵手上针凿功夫着实厉害,绣出来的扇子面与原件儿几乎一般无二,柳子安细细看了几处又道:“论理,薛家乃一商户,在四王八公里头便是个钱袋子的用处,犯不上使这么大手笔要挟。若是贾赦,手里有这东西,真真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是人都知道他没本事琢磨这些,可谁叫平安州那边还有荣府旧部在呢。”说着又将这扇子面儿放回去,抬眼看向沈玉:“怎么说?”
沈玉看着纸上涂涂画画出来的东西,皱眉道:“我想的是,这甄家到底生了几个胆子,真不怕上皇治罪?还是指望着奉孝夫人能一辈子不死不成!”他又抽出张纸铺好,执笔想一句写一句,慢慢儿边写边说:“上元十五那日我刚好领了一班大汉将军守在谨身殿外头白玉栏杆底下,听见里头声儿不对往里跑不过瞬息之间,进去就见甄贵妃已经倒在御阶上头。当时上皇边儿上除了甄贵妃便是皇后,一个蛮子手里拿了短剑欲刺,正教殿里头卫士拦下,我们方才抽冷子上去又将蛮子就地正了法。”
他忽的抬头看向柳子安:“若以妇人心性,其一没那么快反应;其二,当时丹陛上头,皇后吓得面如土色,按照各人站的位置,似乎是上皇把甄贵妃拉倒身前儿挡了一下,甄贵妃也没躲,就着迎了刺客短剑上去。其三,按照这么想,甄贵妃似乎先前便已知道宫宴上要出事儿,所以才能如此从容。再一则,这戏班子可是五皇子亲自带进去的,事先又遮掩严实,到底有心还是无意,这话恐怕还得打个疑问。”
柳子安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所以最合理的条理应该是这样。五皇子乃是故意安排了这一出,所以甄贵妃必是知晓头里端倪。结果宫宴上这些戏子蛮人失了手,甄贵妃乃是为了给儿子挣一条生路出来,便顺着上皇的手自己撞了刺客兵刃。这一步又叫上皇心中有愧,又保住儿子身家性命,所以五皇子未曾听说交于三司或是内务府,就这么摇身一变反成了个受人蒙蔽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