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薛家一家没人出门儿,只打发媳妇子来回送礼回礼。初二又是迎春回门儿的日子, 因此贾府借着由头请了几家极近的亲戚凑凑热闹。薛太太带了一家孩子过去, 早早与王夫人厮见, 又迎了迎春进门儿,这才放心与姐姐约着一齐往王家去探望兄长。
迎春回门儿比寻常约定俗成的日子晚了数天, 乃是因着迎亲之日便到了年根儿底下, 南安王府诸事繁杂, 子弟并媳妇子都预备着伺候上头两层婆婆不敢擅动。迎春性子软,嫁的又是庶子,南安王妃不提,她哪里敢张这个嘴, 只眼巴巴盼。最后还是新嫁的这个庶子看不过眼提了一句, 南安王妃这才恍然大悟派人与贾家送信儿, 还埋怨贾家也忒不把这姑娘放在心上,大活人嫁出去竟都不喊个婆子来问一句的 。两下里这一耽误便耽误到了年三十,南安王府索性把送媳妇回门儿的日子定在了大年初二。反正这一日各家奶奶太太们都要回娘家, 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迎春先是去了贾母处磕头问安, 老太太一看孩子脸上没有为难遮掩的模样, 立刻笑着叫她坐在手边歇着。如今凤姐的肚子已经八个月,王家专门来信要她好生安心在婆家养着, 待平安生产后再回去,因此背后靠着个软垫子坐在席间打趣道:“二妹妹这一回来也是姑奶奶了,往后可是得把姑奶奶的款儿摆出来。我是身子不方便,若方便了现下就得先求个饶再说!好歹看在往年做事勤谨的份儿上饶我一次, 等明年带了小哥儿回来也叫我抱抱。”说着贾母便乐起来:“自打兰哥儿并你那大姐儿落地,这府里再没听过小娃儿的哭声,且赏你个巧嘴儿!”说着喊了鸳鸯道:“去把我那库里收着的一套金碗金勺儿取出来打发了凤哥儿,再把一套暖玉磨的黑白棋子儿取来,还有那个金丝楠木棋桌一起给迎丫头拿着玩儿去。”迎春叫凤姐臊得抬不起头,贾母便笑着叫司棋扶了她去园子里寻小姐妹玩儿,单留绣橘问话。
那绣橘平日没有司棋泼辣口舌利,但胜在举止稳重脑子清楚,当下便把在南安王府所见所闻说得清清楚楚:“奶奶嫁的这一房,姨娘原先乃是南安太妃身边儿得力的掌事丫鬟,后来赐予当时还是世子的南安王,等王妃生了嫡子后才停得药,转年就给府里添了个哥儿,便是如今的姑爷。南安王妃目下无尘,看不上庶子们倒也不为难,是位难得大度的主母了,倒是这个名叫翡翠的姨娘有趣,都这把年纪了还上赶着伺候主子,偶尔还叫姑娘们捉弄得出乖露丑,却也不插手姑爷房里事,对奶奶也恭敬,并不曾摆甚么亲婆婆的款儿。”
贾母听完对凤姐道:“南安王妃自是好的不必说,只说这个翡翠却极聪明,越是远着儿子敬着儿媳,一家人在府里头日子越好过。话又说回来,如此心思灵巧的妾竟也不好,就怕万一哪日心思大了,怕是主母还拿捏不住!”凤姐脖子一扬道:“不过是个长辈赐下来的丫头,且不必废思量,见浮起来露头打压下去便是。不过听绣橘这般说,总是放心我们二姑娘,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到底平平安安。”贾老太太点点头,又问了绣橘一些日常家下之事,方才放她去寻主子。
迎春这边一进了院子,除了贾家姑娘外其他相熟的譬如宝钗、岫烟等皆围上来不住的看着笑,直把人看得双颊嫣红抬不起头。李纨避讳不在,宝钗便拉了她往素日常坐的地方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打发宝琴找惜春一块儿玩着,其他诸如探春等还是不放心,进来跟着一起坐下。湘云是个藏不住话的,跳出来打头道:“如何?那南安王府住着可还好?我小时候婶娘带着去过他家玩儿,记得有好大一片竹林雅舍,端底风雅不俗。”迎春先是红了脸,复又点头小声道:“府里头景色极好,就是无事不敢随意乱走,平日都只在院子里呆着。”探春也上来问问过得如何,见迎春确实气色好,心情也好才放下心道:“既是得了好归宿,便要好生谋划一番,一辈子的事儿,好不好但看算没算到。”迎春笑着点头应了。
旁的姑娘体谅她腼腆害羞,便不再多问,叽叽喳喳讲了这几天家里的新鲜事,哪个婆子赌酒叫抓了,老太太又讲了什么故事,宝玉赶着抄书练字赶到央着大家一起合伙儿作弊,等等等等,都叫她们讲得诙谐生动,惟妙惟肖。过了一会子,几个姑娘又说到今日谁做了甚么好诗上头,宝钗错眼不见拉了迎春一起往净室去。走出去屋子,跟着的白鹭取出备好的匣子塞进司棋手里,沉甸甸的唬得司棋一愣道:“这是甚么来的?”宝钗笑了抿嘴道:“你把嫁妆里的旧扇子都送与我,叫大舅舅知晓了定然不虞,这扇子当初琏二爷说过开价开到一千两银子一把,我只与你一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套首饰,且占便宜了。若是你不去银庄支取,只怕叫旁人昧了去。”迎春欲推拒不收,宝钗忙又拦了道:“这扇子我大有用处,若你不收这匣子,扇子也管叫与你送回去。”迎春听了这才收下,低声道:“得了你照拂还偏了你东西,这如何是好?”
宝钗笑嘻嘻道:“少不得将来去寻你玩儿,做些好吃的与我便是。”无非也就是随口一说,迎春还真就松了口气认真道:“这却可行,夫君说年后怕是要安排诸成了家的庶子搬出府邸另居。南安王府打发庶子出门,总有银子和宅子。家里就三口人,甚么样的宅子住不了的?届时便可请你们过府一叙,只别嫌弃简陋便好。”宝钗忙应下,两人这才又转身回屋子里。
这南安王府的新女婿霍衢一早送了新婚妻子回门儿,正经岳母没见着,倒是先见了婶子及其妹子。只听说如今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夫人是位继室,身子最近竟不大好,是以不曾拜见便也就算了,反正来日方长。只这贾家男丁一个个颇为有趣,一味窝在家里耍威风,竟无一人能在外头声名显赫的行走。席间辈分最高的便是贾赦,下头自有贾琏贾宝玉并薛家兄弟陪坐,这岳父是个糊涂的不消说,内兄乃是京中浪荡子弟里有名儿的荤素不忌,那二房幼子又一派天真,前些日子还在坊间口不择言闹出过大笑话。他且看了一圈,桌上贾家男子只知讲些风月,连作陪的薛家兄弟都有些面色尴尬,当下心中甚是心疼妻子,看着日头偏了便起身告辞。
回门儿本就要在日落前归家,贾赦便点头让丫鬟进去传话,约莫半个时辰,迎春才带着司棋、绣橘坐上车。那边婆子跑回来回话,霍衢再次冲岳丈并几位内兄并表亲拱拱手,这才也坐进车里催了车把式往南安王府慢慢走走。迎春一向都是个柔顺的,见他进来忙让了让,又让司棋绣橘取了蜜饯出来摆着消闲,两人面对面坐了晃晃悠悠一路不必再提。这边上门儿的贵客一走,那边亲戚们便也就散了,大年初二且还在年里头,人都懒懒的想在热炕头上歇着猫冬,若不是亲戚之间磨不过谁乐意跑这一趟。宝钗与迎春等人道别等车返家,进门儿二管家满脸喜气报信儿道:“禀太太、两位爷并两位姑娘,今儿有两家派了来拜年送礼的,一个写着杨家,一个写着沈家,小的不敢自专,特特等了主子们示下。”
薛太太忙进了正院,先叫取了杨家的看,中规中矩的四色礼,又有一套新的针凿物件儿。薛太太看了色色满意道:“这杨姑娘眼看是个勤谨的,心思灵,手也巧,真真儿越看越喜欢。”宝钗见又有给自己的礼,忙叫莺儿去开了妆匣取平日自家做着玩儿的堆纱花卉,并家中预备好的回礼一起送去。再看另一份儿沈家送的,乃是个大草筐,翻开一看里面存了花花绿绿各种鲜果,大多并不是眼下季节能得着,估计是那有手段的人家想尽法子存到年下拿出来卖的。薛家若是真想吃倒也不是弄不来,只这些东西原本不受放,天南海北的让商队带了着实麻烦,因此年节下也就是普通的苹果橘子柚子橙子梨之类,如今吃絮了年菜一见这水灵灵的果子眼睛都觉着舒坦。薛蟠忙叫开了个大个儿石榴先孝敬母亲消消食积,又叫婆子提了两串子葡桃洗干净讨好妹子,心里只觉得这沈兄弟着实是个细心仗义之人,脸上顿时体面不少。薛太太吃了几粒石榴子儿点头道甜得很,吩咐管家回了不少蜜饯并两罐儿蜂蜜,又叫下人好生将鲜果照看起来,说不得大爷娶亲的时候席上还能摆几个增回颜色。
等过了初四,薛家上下彻底忙起来。薛蟠院子叫宝钗里外整了一遍,家具早早按着薛太太的意思换了一水儿黄花梨,金灿灿的纹路在日头下一照确实亮眼。李嬷嬷给薛蟠掌了这么些年院子,早将此处盘得如铁桶一般,眼见主家有喜,少不得抖擞精神亲自出手里里外外又将铺盖陈设俱都重又处置一遍。到了正月初十,铺子里将吉服送进来,薛家上下索性都新得了两身儿喜庆颜色预备着,单等十五那天迎新奶奶进门儿。
宝钗做主将正院、外院并单一个客院都留出来做宴席。正院安置了女眷坐在里面,两旁竖上屏风还可用作新人行礼,男客里头家里勋贵亲戚们安置在外院儿,平日预备的客院留给薛蟠单请些不方便与四王八公诸老亲坐在一起的客人。不管人来不来,帖子总要下,席面也得备好,就算是做个意思出来也得让这意思能叫看得过去。因怕正日子的时候厨下忙不过来,还提前从自家酒楼调了几个师傅进来帮手,又多多的备了菜蔬肉食,种种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光吊汤的火腿就让伙计赶着年前从金华拉回来了两车,其他之物只有再想不到的,没有预备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