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往前走了几步,莺儿忙去把地上东西拾起来与她看, 乃是个水晶小瓶儿。已经叫摔成两截, 上头笺了鹅黄签子写着“玫瑰清露”, 想来是下头进上的蒸花露。只不知用了甚法子,味道较之平常家用的浓了不下数倍。宝钗伸出手摆弄了一下, 又听旁边雪雁不忿道:“这香露也就罢了, 好歹吃食也无甚挑剔。只还有些宝二爷自己做的胭脂妆粉, 若是人人都有还能说是礼,偏这么多人只巴巴儿追着我们姑娘一个往手里塞,传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宝玉激得一头一脸的汗,脖子上筋都驽出来急道:“好妹妹, 难道你竟不知我待你的心!这么多年同出同入, 为着你……”这话一说出来旁的人脸色都不对, 宝钗直喝:“甚么心!还不是友爱姊妹孝顺父母的孝悌之心?”说罢看看四周只有几个跟着姑娘伺候的大丫鬟,方才缓口气继续道:“宝二爷喝多了,话且说不清楚。想来这些东西平日里姐妹们都有, 所以特特留到如今。只爷们儿不知该怎么走礼事, 说错话惹恼了咱们县主。”她说这话旁人都明白, 乃是怕坏了黛玉清白故此遮掩一番,当下俱都点头应道:“可不是, 宝二爷平日最喜送姐妹们这些玩意儿,无非兄长爱惜姊妹罢了,就是不会说话,还请县主原谅则个。咱们且去吃果子, 罚他自己留在这儿扫地。”
黛玉恨恨又叫雪雁把那两个白瓷盒子也扔了,扭头往厅里去。探春脸上甚是不美,亦不好发作,只招呼侍书把院子收拾了,自带着其他女孩儿也往屋里去。那头袭人低着头,端个托盘儿小声唤道:“宝姑娘,今儿真真错怪我们二爷了。原是人人都有的,只这些个胭脂妆粉真是专门儿留给两位姑娘,哪知县主就急眼了呢!”宝钗站住脚,回头看那托盘里,果然一模一样两个白瓷盒子一个水晶瓶儿。她拿了那水晶瓶儿一看,又是鹅黄签子上写着“木樨香露”,看过一回把东西放回去道:“林姑娘爽利,有话直接说到头里,要换我指不定得心里恨多久呢。我知道宝兄弟素日爱做这些,那不是都与你们用的?何时能说人人都有,当旁人不知道?你们用的东西又拿去送做客的亲戚姑娘,不是糟践人是什么!且不说私相授受男女大防,若宝兄弟真有心,管叫姨妈姨夫去寻了林姑父讨句准话,空口白牙的哄谁呢?又没个主意,又总来吊着人,这也忒恶心了。”一通话说的袭人脸色煞白,转头看那宝玉倒见他神采飞扬起来:“是了,必是我轻浮惹了林妹妹不高兴,这便去与老祖宗说且要老祖宗与我们做主。”
说着也要往屋子里去寻贾母,那袭人忙不迭一把拦住苦劝道:“我的爷,你这是要命来的!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去问祖母算甚么?再者林姑娘刚刚恼了,这会子又去臊她,指不定家去再不理你。不如先道歉服个软,回头与太太老爷慢慢儿说,若是得了林姑父同意,那才真是称愿,你说呢?”宝玉素日最肯听袭人劝,一想也有道理,便把此事压在心底,去找看园子的婆子要了扫帚果然有一下没一下扫了会子地方才撂开凑近屋里去。
此时宝钗和宝琴并黛玉进去已经与贾母辞了要家去,也不说方才吵闹,只道家里有急事要回,贾母刚刚午睡起来尚不知这段公案,虽有遗憾到底点头应了道:“也罢,冬天时日短,早些回去也好。”那边外面就急急套上车,等宝玉扫完院子进去找人道歉呢,一看姐姐妹妹早连衣角都寻不着了,只得悻悻回怡红院闷着。
探春见他带着袭人走了,这才留下侍书与贾母回了方才之事。贾母听完只叹了口气交代莫把消息传出去,转身坐在椅子上皱眉不已。宝玉回了怡红院,袭人把没送出去的盒子又放回去,那瓶木樨香露且收进柜橱里,其他人已服侍着宝玉躺下歇着。因看他一脸郁色,谁也不敢上去招惹,留了今日值守之麝月,其余人等纷纷退到外间守着。
袭人便对晴雯、碧痕等道:“今儿不小心折了个物件儿,原是太太给的,所以得去回一句。你们仔细伺候着,等会子我就回来。”说罢便拿了摔碎的水晶瓶儿往王夫人正房去。晴雯见她出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儿道:“这就又巴巴儿的卖好儿去了,也不知谁犯在人手里,要不原本这屋子里头三个人儿,怎么就单剩个袭人儿呢!”碧痕忙上来捂她的嘴道:“可别瞎说,你嫌这园子里日子不好过,想出去还是怎么着?”晴雯哼唧几句到底没再出声儿,两个挤在一处挨了等里面喊人。
那头袭人拿了东西去上房,王夫人也是刚从供了菩萨的厢房出来,周身一片檀香烟火气正拿了拂尘叫彩云扫呢,见了她来就坐下让人下去问道:“这几日宝玉用的好?”袭人忙跪下磕头道:“虽是冬天,屋子里有熏笼,又叫点了火龙,身上且不冷。只想着歇晌儿的时候有个东西搭着好好,已经紧着又缝了张薄薄的被子出来,午间还能盖下肚子。”王夫人点头又问:“吃了甚么?”袭人接着道:“最近日头短,早上都是跟了老祖宗一起传早,晌午大多也是跟着一起,前儿喝了外头新做的酸辣汤得住味儿了,昨儿还嚷着要。我想着这些芫荽、胡椒并茱萸的,味儿是浓,然未免容易积住火气,万一发起来这十冬大腊的竟怎么好?是以尽力劝住了。又有怕晚上吃多积住食,因此这几日都是些精细面条子配上鸡汤和新鲜菜蔬见天不重样儿的换,又叫了厨房拿蒸酥酪垫背着,只近日又嚷着吃絮了。”
王夫人便奇道:“我前日不是与你两瓶儿进上的香露来,一碗水只放一茶勺就香的不得了。怎么不用上?”袭人苦笑道:“正想回太太呢,又怕叫太太为这点子事儿心烦。”王夫人道:“你直说,又怎么了?”袭人又道:“着实怕太太责罚。”王夫人一听急了,一叠声儿催她:“哪里罚你来,赶快说,宝玉怎么了?”袭人又磕了头,把手里砸碎的水晶瓶儿拿出来与王夫人看了才道:“论理,姑娘们都是主子,且轮不着奴婢这样的下人议论,只看着实在不成事才不得不说。”说着将今日之事一一细细道来,末了又哽咽着道:“我们做下人的,吃姑娘们几句刺实不算甚么,只怕于宝二爷名声有碍。又是私相授受又是男女大防,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多不知礼。哪怕传出去一丝一毫,姑娘们脸上又有甚光?院子里那么些下人围着,各个嘴比刀子还利,日后万一有个不好,我们这些下人纵是粉身碎骨也无关紧要,可二爷这一世名声、体面、清白俱都讲不得了。”王夫人忙道:“我的儿,难为你替那孽障想这么多,只放心好好伺候着,必不至于让你没了下场!”说着喊了外面丫头进来扶了袭人起身且送她出去,又专门私下喊了周瑞家的打听下晌的事儿,得其消息后转头想着晚上必要好好与贾二老爷分剖一番。
等到用过晚饭,那边彩云早早跑来回道:“请太太示下,二老爷往赵姨娘院子里去了。可用去请?”王夫人点了头道:“去吧,就说要商量孩子们亲事,这一年大两年小的,不说哥儿,姐儿们如何耽误得?”彩云领命去了,约莫着一刻钟二老爷贾政从外间进来,王夫人忙起身迎他进屋坐下,又叫沏了滚烫的茶来,待安置好方才小心问道:“老爷,今儿宝丫头并林姑娘过府来顽,忽然间想起,咱们宝玉也大了,这做亲之事如何还请老爷示下。再有三丫头养在我膝下,不是亲生也是亲生,二丫头眼看着年里就要出阁,三丫头还没相看过,如何是好?便是环儿只怕也得预备屋里人了。”
贾政正端茶,闻言顿顿手抿了一口方才放下道:“母亲心里还是取中林姑爷家的外甥女,然礼记有云‘丧妇长女不娶’取恐其无人教养之意。我观那外甥女儿几回,虽说文彩不逊咏絮,实则禀赋柔脆不是长久之相。这聘娶儿妇,首要得身体强健为上,且娶妻娶贤,颜色倒也不那么要紧。此事你无需急切,我已看好两个又勤谨又好的年后放哥儿房里去,宝玉一个,环儿一个,长长久久先服侍着,也叫母亲和你不必忧心。”王夫人听完点头称是,复又提起探春也到了年纪,贾政不耐烦这个,只挥手道:“不过一庶出姑娘,你自己看着办。原想着你妹子家的蟠哥儿甚好,如今人已定了南阳候府的女孩儿,再说旁的也没甚用。或不是等年后链二家的出了月子叫她带着多出门做几回客,许就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