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大概没遇见过真正难哄的小孩儿, 毕竟寻常那些被他笑一笑轻声哄一哄也就好了,因此阿悦这样不是嚎啕大哭却一直流泪的模样让他有瞬间慌乱, 低声问, “怎么了,哪儿疼吗”
摇摇头, 阿悦整张脸都湿了, 眼泪还在流。
其实想想也明白了过来,她这明显不是因病痛,魏昭心忖, 莫不是被噩梦吓得狠了
用帕子擦了又擦都不见效,问也问不出甚么,魏昭叹一声,干脆把手掌横在下面, 接起那滴答答的眼泪来。
阿悦疑惑,呜咽着都难掩好奇心,“阿兄、阿兄在做什么”
“阿悦第一次哭成这样, 自然要多接些, 作个纪念。改日宫中缺水了,说不定还能用上。”魏昭说得一本正经。
闻言阿悦呆了呆, 愣愣打了个嗝儿, 模样又傻又好笑, 但这汹涌的眼泪总算少了些。
等她缓了会儿, 魏昭才问, “又做了那些梦吗”
他以为阿悦又是做那些关于傅文修的噩梦。
魏昭不至于直接把那梦境的内容当做真实, 但着实心疼小表妹长年受这种梦魇侵扰。于她而言,最好的解决办法大概就是再也看不见傅氏。
阿悦再度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不知该怎么说,抱着魏昭着实沉默了片刻再道“阿兄刚刚在和大舅母说什么她怎么那么凶的模样”
“说了几句赵婆子的事。”魏昭语气如常,之前王氏应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道,“大舅母今日受了刺激,并非有意如此。”
“明明人是她自己拿刀子捅的”阿悦小声嘀咕,平时她和王氏的关系尚可,可在这件事上她着实无法为王氏辩解,更别说还梦见了那样的剧情。
魏昭听见了她的小小抱怨,没指责什么,只轻声道“她心性素来简单,碰到有人污蔑便一时冲动,倒也并非故意。”
阿悦想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王氏,随后惊觉,原来魏昭一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没什么心机。
换句话说,就是不聪明。
她还当表兄这孝顺到近乎傻气的性格,绝不会说王氏半句不好呢。
这让阿悦看到了些许希望,不由小声试探道“阿兄,大舅母这样你不生气吗”
如果赵婆子当场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从她死之前说过的那番话来看,王氏就很有杀人灭口的嫌疑。于王氏而言,固然会影响她的名声,可此事最受损害的还是魏昭,这种风口浪尖,他顶着身世不明的传言登基,无疑会遭受许多质疑。
阿悦仔细地看,试图从魏昭的表情中分析出一点细枝末节,好叫她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魏昭毕竟是魏蛟最为爱重的长孙、钦点的储君,又怎会轻易让人看出心思,何况他惯来以笑示人,便更叫人摸不着深浅,“气是最无用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趁傅氏得意之际,去查清赵婆子家人,再作其他打算。”
说得有理,可这并非阿悦想要的答案,她忍不住问,“阿兄,大舅母长年这样对你,你为何”
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个这样偏心的母亲,阿悦对她无论如何都亲近不了,更别说时常请安关心。
魏昭失笑,阿悦自出生那日起就备受宠爱,除去因姑母逝世而使姑父癫狂伤了她之外,她身边的至亲长辈没有一人不疼爱她,这约莫就使她认为,亲人的疼爱是理所应当的,做得稍微不全便是不好。
事实上,阿悦还真是这样想的,无论前世今生,她感受到的都是亲人的关爱与疼惜。前世除去因心疾早早离世,她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道“生生之母予我性命,抚养至今已是大恩,她只有一人,我和阿显却有两人,心神无法二用也不足为奇。”
照他的意思,王氏不曾虐待过他就已经是大恩了。
阿悦问,“那,如果大舅母将会做一些错事呢而且这错事会对阿兄你影响很大,甚至可能让你丢掉性命。”
“将会”魏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立刻反应过来,“阿悦做的噩梦与我有关”
不料他瞬间联想到关键,阿悦有些惊讶,她并不准备把这梦说出来,因为这势必要交待来龙去脉,其中魏昭的身世绝对掩藏不了。
虽然阿悦并不信那什么山匪之子,但这种话最好不要说半个字。
“没有啊我就是随口一问。”阿悦乱中灵机一动,“我是在书中看了一个故事,觉得唔、有些不理解。”
“什么故事”魏昭笑看她,“不妨说与我听听。”
阿悦喔一声,立刻编了个故事,“是说有一渔村,一对夫妇生有三子。长子性情最好,敦厚善良,自幼就不受父母疼爱,被当奴仆般使唤。他母亲与邻居因一只鸡打了起来,刮破邻人的脸,他便下跪与那人认错,并翻山去寻草药来为邻居医治;母亲私藏了贵人的衣裳想卖来换银子,被贵人发现差点要把她打死,也是他主动站出来为母顶罪,贵人便把他当做仆从带走了。他在贵人府中有幸被教了识字看书,因聪慧忠心被举荐为官,发达后却还是不计前嫌,衣锦还乡将双亲接入城中,虔心伺候。但他弟弟很快犯下大错杀了一人,其母不仅不主动认罪,反而包庇,酿下了弥天大祸。后来其母和弟弟被抓入天牢,这人还以身顶罪,把母亲给换了出来,在城中传为佳话。一位使君感念他的孝心,给他特赦放了出来,可从此他也成了身残之人,无法再为官,便回了乡中耕田,继续侍奉双亲。”
阿悦鼓着腮,“下面的批语还尽道此人孝顺、赤诚甚么的,但这不是愚孝吗他母亲为人不善,做错了事却总有他来善后,就是这样才使他母亲越来越胆大肆意,从不把这些错事放在心上,不会引以为戒,一步步筑下大错。”
她道“阿兄,我实在不知,这到底有什么可称赞的。”
看起来像是单纯为这故事而不满,但从小表妹投来的灼灼目光中,魏昭何尝看不出她眼中写的“我感觉阿兄就是书中的这傻子”这句话。
他先是想了会儿这故事的深意,而后不禁沉思,原来他在阿悦心中,竟是这么个形象吗
“阿悦。”他这么叫了声,等人看过来后问,“你不喜欢大舅母吗”
“也没有。”阿悦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事大舅母做得实在阿兄,你不能一味顺着大舅母的意了,有些事也不能任她处置。她虽是阿兄的母亲,但”
魏昭顿默,今日母亲确实对他提了些要求,他尚在思忖能不能应,母亲就激动起来。若非阿悦的到来打断了二人交谈,他应该的确会应下来。
他本来觉得,母亲身居后宫少有人陪伴,父亲的离去对她打击甚重,许多事他能做到,便也都去满足母亲。
身在其中确实很难看得明白,阿悦的一席话让他惊觉,有时候他确实很像书中那人,不正视母亲犯过的错,只要自己能帮她善后,便一概揽下。
而这些,其实是父亲生前所为,自己包容着母亲,正如父亲做到的那样。
他自己不觉得如何,却被小表妹看出了问题。
阿悦依旧在注视着他,沉思后,魏昭低眸道“阿兄会注意的。”
他真的会注意吗阿悦心存怀疑,但这种事到底也无法强逼,毕竟在现在的表兄心中,他的母亲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大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