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他又看不到。
于是他不停地问“你看到倪歌了吗?她在做什么?”
“啊,我看到了。”宋又川心不在焉,“她提着午饭,和室友一起回宿舍,大概是刚刚下课,从食堂回来。”
过两分钟,又问“现在呢?她上楼了吗?”
“没,在宿舍楼下,被一个个儿挺高的男生拦住了。”宋又川实时播报,“那男生拿着四人份的奶茶……啧,现在的小男生,撩妹子一次性撩四个?够野的,你学着点。”
容屿却没说话。
过了半天,才问“她收了吗?”
“没有啊。”宋又川说,“她上楼了,但那男生还在楼下站着。”
容屿又沉默下去。
半晌,忧愁地道“怎么办才好呢?我答应过她妈妈,这几年都不来见她。”
“哦。”宋又川的内心毫无波动,“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妈妈,更不该做那种奇怪的约定。”
“不过,我现在看不见了。”容屿想了想,说,“来找她,也不算见她。”
宋又川微怔,转过去不说话。
容屿真的就这样在车内,一直待到黄昏时分。他让宋又川跟着她,大概摸清了她一整天的作息。
她没有早课,但也没有再像过去一样赖床,她喜欢三食堂的肉包子和粥,喜欢在教学楼下的花园里早读,下午没课时就泡图书馆,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会先去跑步,再吃晚饭。她仍然很喜欢牛奶,也学着给自己挑应季水果,不再只吃维生素。
哦,还有,很多人追她。
他猜测她过得还不错。
于是他说“我们走吧。”
宋又川奇了“你真不去跟她打个招呼?”
“算了吧。”容屿微顿,笑道,“我前几天刚被我妈打了一耳光,不想再被打。”
——也不想再看到她为我哭了。
宋又川尊重他的想法,当真驱车离开。
车子驶上高速,通过北城收费站时,容屿突然问“川子,你英语学得怎么样?”
宋又川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奇怪的骚,这种无聊的问题,搁在平时他理都不会理。
但现在他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于是宋又川皱皱眉,敷衍道“啊,就那样吧。”
然后一脚油门,离开北城。
“我高中时,学过两个词,一个叫alone,一个叫lonely。我自不量力,找倪歌battle,总是遇到这两个词。”容屿转过去,苍茫的夜色落到眼前,只剩一片漆黑,“她跟我讲过很多遍,可我一直分不清。不过,如果现在她再问,我一定能跟她讲得头头是道。”
——世间寂寞并非大同小异,孤单和孤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
“alone是,我一个人在军校和部队待了很多年,西北很干燥,要什么没什么。但没关系,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回去见她的。”
“lonely是——”
“怎么办啊。”他沉默半晌,轻声叹息,“现在我觉得,那一天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宋又川说完,倪歌沉默下去。
走廊上静悄悄的,她也很久没有说话。
容屿做完体检,医生建议他先休息一下。
等结果的时间里,小护士帮忙清空了病房内所有人。
倪歌返回病房时,屋内只剩容屿一个人。他躺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她在他身旁坐下,两手撑住下巴,默不作声地盯住他。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了。
其实他的面容没有太大变化,这家伙从小生得一副好皮囊,如今眉眼低沉,下颌弧度坚毅,睡觉时嘴角也微微抿着,皮肤与空气接触的线条边界有些模糊,几乎在发光。
她想摸摸他脑袋上的创可贴。
他却突然醒过来,声音低哑“倪歌?”
倪歌吓了一跳,下意识道“啊,我在!”
他神情一松,似乎突然变得很安心。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解释,“我当初的手术很成功,复健也完成得很好。这次应该是黑视,不是后遗症。”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个。”倪歌鼻子有点儿堵,“等体检结果出来,医生就会给方案的。”
他叹息“我怕你哭。”
“……”倪歌迅速眨眨眼,“我没有哭。”
“那就好。”容屿微顿,情真意切,“我刚刚做个梦,梦见春天到了。”
倪歌默了默,有点无奈“你又做春梦。”
“……不是那个春。”
他梦见阳春三月,樱花如同霞蔚,大片大片的粉团在院墙内外盛开,好像电影里带有滤镜的浪漫烟云。
他进行完那天的复健,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想回去换一件。
路过值班室,看到小护士趁病人不多,正拿着手机看综艺。
屏幕里传来低沉清越的男声“你知道吗?这地方可讲究了,连地上的石砖路都是分开铺的,一条黄,一条青。”
“我知道。”小姑娘迅速应声,音调清脆,“这就叫青黄不接。”
小护士嘎嘎笑。
容屿停住脚步。
他倒退两步走回去,探头问“你在看什么?”
小护士抬头看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位上头提醒过要多照顾的病人,热情地向他介绍“是一档户外美食综艺啦,最近特别火,叫《今天我也很甜呀》。我跟你说哦,虽说是美食节目,但我们都把它当作恋爱综艺来看的。”
容屿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不让他接触任何电子屏幕。
他问得很诚恳“我可以看看吗?”
小护士冷漠无情“不可以。”
容屿站在原地,听见屏幕里传来小姑娘的笑声。
忍不住想。
那个家伙。
到底有没有,长大一点呀。
于是他在那儿站了一阵。
很久很久,才失落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
“那好吧,谢谢你。”
然后非常寂寞地离开了。
转身的瞬间,窗外吹进一阵风,将细细碎碎的柳絮和花瓣带进屋。
小护士起身关窗,笑着小声道
“真好,春天要来了。”
容屿脚步一顿。
“是啊。”他自言自语,也忍不住应和,“春天真好。”
——好就好在。
——我他妈,什么都,看不见。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家伙叫周进。”容屿躺在床上,握住倪歌的手,“我那时候一直在想,等我康复出院,一定要去把他打一顿。”
“……”
“不过。”微顿,他又低声道,“你们没有在一起,真好。”
倪歌微怔。
红霞漫天,暮色逐渐蔓延,西城开始入夜。
红色的光辉之中,偶尔有飞鸟自天地间穿过,晚风吹拂,掀开重重云层后的满天繁星。
倪歌握住他的手,缓缓道“大一时,我被学校派去拍一支建校周年宣传短片,导演是隔壁戏剧学院的一位学长,名叫周进。”
“短片效果很好,所以后来,这位周进学长,邀请我去参加一档他导演的综艺。”
“我原本没有兴趣,可是学校希望我能给母校做宣传。另一方面,这档节目开除的片酬非常可观。”
“真正打动我的,是这笔钱。”倪歌微顿,抬起头,“因为那时候,我总是觉得,如果我能有一笔钱,就可以去找你了。”
容屿一愣。
“可是容屿……我联系不上你。”她垂眼,“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部队驻扎在哪,西北太大了,地图上没有写,我有钱也找不到。”
很久很久。
她轻声说,“我很想见你。”
灯火黄昏,被城市灯光侵染的天空呈现模糊的红光。
天边霓虹绚烂。
“容屿,我们回家吧。”
“好。”他起身,在她唇角轻盈地吻下去。
“——我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