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医生刚刚整理好笔记,从治疗室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这一对年轻人又寸步不离地粘在了一块儿。
他早已经习以为常,把东西交给助手,朝叶枝笑了笑:“别着急,虽然有症结,但没办法通过一次两次的治疗解决。只针对这一次的沟通效果来说,林先生的状态其实还——”
林暮冬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马修医生:“?”
凭着多年的从业经验,他很艰难地从对面基本没什么明显表情的年轻人眼里读出了一点无声的恳请。
马修医生:“……”
林暮冬抿了下唇角,眼睫垂下来,朝他微微颔首。
马修医生张了张嘴,看着他怀里依然低着头满是紧张的中国小姑娘,半晌妥协地轻叹口气,清清嗓子,把那句“还不错”咽了回去。
老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心理医生,没想到到现在还要多个兼职,咳嗽两声,勉强在职业道德和助人为乐之间寻找着平衡:“还——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因为沟通的时间比较长,负担相对重,需要适当休息……”
林暮冬轻轻松了口气,朝他俯了下肩膀,无声道了谢,低头迎上叶枝:“有点累了。”
他的声音稍低,整个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睫微垂下来。
站在治疗室门口,显得整句话都特别有说服力。
叶枝之前一直在专心低头数脉搏,一点儿都没看见近在咫尺的无声交流。这会儿抬起头,眉毛就心疼地蹙起来:“那你快躺一会儿,我和马修医生说几句话,我们就快去休息……”
等候室里有按摩椅,叶枝拉着他过去,不由分说地催着他躺下闭上眼睛。
小姑娘很坚持,抱着他的胳膊,眉眼都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林暮冬单手把人圈回怀里,目光拢着她,黑眸稍弯了下,抬手覆上她的脑袋:“没事,别担心。”
他低着头,摸摸叶枝的头发:“我等你,回去一起休息。”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并不差,虽然沟通的时间花得久了些,但也并没有多疲惫,只是还有些事需要仔细考虑。
而且累了就能一起回去好好睡觉。
这几个月都聚少离多,只能靠着视频和短暂的碰面联系,连好好抱一会儿都难得,他已经很想她了。
叶枝犹豫一会儿,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悄悄话:“那我快一点,你就在这里等我……”
林暮冬瞳色愈温,很听话地点了下头,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发顶。
叶枝脸上飞快地红了红,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马修医生也在很认真地研究墙上墙纸的纹路,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袖口。
林暮冬眉峰微扬,微低下头。
小姑娘仰起脸,用力抿了抿唇,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抬手主动抱住他的脖颈。
她其实看得到林暮冬的状态,也知道林暮冬现在一定自己感觉其实还能支持。
可他们坐在里面了那么久。
他一个人在里面,直面那些事情,把伤痕摊开来给对方看,坚持了这么久。
叶枝摸得到他的心跳,也比马修医生更清楚他有多能忍耐。紧紧攥着他的袖口,踮着脚凑到他脸颊边上,闭上眼睛,颤巍巍地飞快碰了一下。
林暮冬呼吸微顿。
他揽着她,胸口不自觉滞了一瞬,原本有些纷乱的念头尽数安稳了,暖流悄悄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涌上来。
林暮冬握着她的手,微低下头,深黑眼瞳轻轻弯了弯,朝她很浅地笑了下。
那种他很少会露出的笑意。眉眼都柔和,好乖,透出一点很干净的、一点都没染上其他颜色的清净纯粹。
叶枝耳朵红红的,也朝他用力弯了弯眼睛,松开手过去:“马修医生……”
“唔——嗯?”
马修医生还在研究墙为什么这么白,听见小姑娘叫自己,回过头,又特意抬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叶枝眨眨眼睛,下意识跟着回了下头。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
马修医生确认了林暮冬没跟上来,才终于放下心,笑着摆摆手,引着叶枝往办公室走:“林先生的情况很复杂……他是我见过最好治疗、也最不好治疗的病人。”
叶枝微蹙起眉。
说起正事,马修医生的神色也严肃下来:“他的症结是复合式的,在强烈创伤记忆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层亲人的背弃和厌恶,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样的打击已经足够导致精神崩溃了。”
他话音一顿,看着叶枝紧张的神色,又笑了笑。
“——但他现在其实已经找到了自洽的方式。我相信,这个过程中你和你的家庭无疑功不可没。”
在听林暮冬谈起过去的事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这个年轻人真的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封闭了情感,才能理智平静到这个地步。
可后来他才发现,林暮冬其实只是在完成任务。
叶枝很担心他,想让他来看医生,所以他就坐在这里,配合医生的每一个问题,给出医生想要的每一个反应。
他的小姑娘在他的心上打了针封闭。
症结还在,留下的伤痕还在。
但只要她还能抱着他,还能踮起脚亲亲他,还能朝他笑,他就感觉不到疼。
“他现在这样,其实也完全一样能正常生活。”
马修医生耐心给她打比方:“你是学康复医学的,你们也知道,打封闭对炎症性的创伤其实也有治疗效果,封闭下炎症会消退,组织会再生——有可能到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叶枝轻轻攥起拳。
小姑娘没有这么好蒙过去,抿了抿唇角,仰头看着他:“如果是不能自愈的伤口呢?”
马修医生并不意外她这个问题,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
老人顿了一阵,开口:“……很难。”
“作为一个病人,他过于配合了。”
马修医生缓声解释:“他知道什么反应是对的,知道怎么让人放心,怎么能代表他有好转。他清楚治疗的每个步骤和这样做的目的用意,所以我要什么他给什么。”
“他治好的意愿很强,但完全无法配合。无论我给出什么引导,他都会直接作出我要的反应来。”
“除了用脱敏疗法,一点一点重复刺激,重复到他彻底习惯、平静接受不再出现过激反应,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这种方法多少有些冒险,如果要尝试,最好挑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间和阶段,你最好能陪在他身边。”
“我和他提了这个,你也可以帮他考虑考虑。”
……
他说得很详尽,叶枝认真听着,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
马修医生稍一犹豫,声音微低下来:“结合他描述的情况,我在试图找到另一种办法。暂时不适合让他知道,也不能保证究竟是不是有用,只是我个人一个极端冒险的猜测——”
马修医生顿了顿,迎上小姑娘忍不住亮起来的眸子,无奈苦笑:“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不是对的……不论怎么说,在尝试这条路之前,我想先和你的导师聊聊。”
有些没想到治疗方案还和自己这边有关系,叶枝眨眨眼睛,看着明显不准备再说下去的老人家,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好,我会问问老师有没有时间的……谢谢您。”
“不用谢,帮助人们治疗看不见的伤痕原本也是我们的职责。如果可以,我们愿意见到每一个人重新拥抱光明。”
马修医生笑笑,示意她现在就可以回去:“好了,快回家吧。也不用太过担心,总体来说,这次的约谈至少还没什么大问题,林先生的心里状态很平稳——”
他还在职业状态,和家属沟通几乎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老人家堪堪刹住话头,张了张嘴,迎着小姑娘微微睁大的眼睛,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平稳——平稳中带着一丝不平稳,大概会有一点疲惫,可能需要有人抱着睡一觉……”